第12章 辩论赛(1 / 1)
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,班长赵致老鹰捉小鸡般的,把辩论队的几个人都抓来十二楼的会客室。
实际上,辩题和辩论比赛分组,在十一前就出来了。按照赵致的说法,她是让大家没有精神负担地度过了愉快的长假,再来抓大家集体准备。
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。此刻,不管是程斌,还是何夕,都挺聚精会神的。桑桑更是郑重,按她的理解,辩论是类似辩经说法一般,神圣的东西。
桑桑参加过一次曼仁巴上师的开坛讲法。那次是上师讲人体气脉。也是她一直好奇的。
大堂上,上师面前摆着一具男子尸体。
围在上师后面的,是一群弟子,其中只有桑桑是女孩,但那会儿她和别人一样,也剃着光头。
上师等一个扎巴把祭坛铺好,才开始动刀。
他切开胸部先把五脏六肺都挖出,供到桌上,然后挑出心指出心眼的位置,阵阵臭气熏得桑桑不断恶心。
上师叫弟子全闭上眼,用心发慧看看他们心里能想到什么。
过了一会儿,有四个喇嘛看到说了出来。
看到未来的眼不是心眼。
桑桑却完全没看到。
于是曼仁巴上师对桑桑不满意。
接着上师开始从太阳穴扎进尸体的头盖骨。
从脑垂体下面挖出一块软骨说:这就是未来眼。
你们经过修炼,该会用这只眼看到别人身上潜藏的各种疾病和周围的魔鬼。
桑桑·扎西听着。
那会儿她心里很乱。
觉得自己的瑜迦功和冥想修炼得还不过关。
接着,上师又举着尸体上的那块软骨告诉大家,这是一个不明世事,昏昏沌沌活了一生的人,所以它的这块骨头是黄色的。
你们要修到发慧的程度它就成为透明体了。
佛家的禅、显、密功最后都要归到这块软骨上,只有它才能使你看清佛界,心明眼亮,辨查万物的精灵部分。
上师又用刀挖出一只眼挑破了,望着一股流出的浊水说:俗人是靠这只眼看东西的,由于它本身浑浊,所以俗人才被五毒缠身不能净悟。
桑桑把视线盯在那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上面。
那是个中年人,牙齿又白又大,五脏那里飞来飞去好多苍蝇。
桑桑出神地想着,突然觉得过去的日子离自己很远很远。远到自己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。
但她又意识到,过去的日子离自己很近很近,近到有些事情,深入骨髓,刻入了她的灵魂里。
然后,她被赵致拍了一下脑袋。
“嘿,桑桑,发呆呢?我们在说,你做四辩,总结陈辞。”赵致说,“辩题是:对于个人幸福而言,宗教比科学更重要。”
……
这个辩题,说起来,对园林二班非常不利。
对面是兽医一班,四个精壮的汉子。
他们个个都是狂热的无神论者,把瓦特到屠呦呦,科学史上的重大发明都捋了一遍,然后,核心思想,幸福是靠生产力提升,而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。
由此可得,幸福是(科学家们)奋斗出来的。
得,完美契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。
而园林二班这边呢,几个人左支右绌,只能打情感牌。
赵致一直在强调绝症病人的灵魂寄托,而程斌则在强调人类几十万年历史,科学仅仅是在最近几百年才占据了主流。
何夕则抑或欣喜又抑或感伤地问着对方几个男辩友,如果和她结婚,双方不在教堂办理,不许愿,不誓约,你们觉得我会幸福吗?
总之,三个人,三条战线,努力靠性别优势和嘴皮子,堪堪和对面直来直去的观点打了个平手。
桑桑则是全场最后一个发言的。
她却讲了一个故事。
“我十二岁的时候,回家看阿婶。阿婶是在多米拉湖南岸放牧的,我回去的时候,她已经病得很重了。”
“乡里的医生都不知阿婶得的是什么急症,因此根本开不了方子。于是我用几个月在曼仁巴上师那里学来的医学知识给阿婶病,但都不理想。最后我冥想,试着把病魔移走一部分,施到一只狗身上,狗立刻就死了。但阿婶也没好起来,最后阿婶过了三天也死了。”
“我哭着问曼仁巴上师,而上师说,万物皆有灵,不可把病乱移。我又问,那阿婶心地不诚吗,为何会死。曼仁巴上师说,旧时大日如来菩提树下涅槃之后,也有信徒求佛法现。而那信徒,其实是魔鬼罗刹所变。它让如来施展神力,化土为金,举木为粟,起死回生。大日如来并未现法。”
“我不解,问上师为什么。为何如来不显大神通,以证明身份?上师回答我,以利趋使,观神迹而叹服,非内心自在。只有无为利求,内心自在者,才是真的信奉。”
“像我这般,为婶婶的病而求佛,实为心不诚。世上众人,说起来,或求升官,或求发财,或求姻缘,或求子嗣,都是以利趋使。以利趋使,为心不诚。无为利求,方是信徒。”
“当时我还是不懂。我接着问上师,不为名不为利,芸芸众生,世上众人为何会信如来呢?上师却说,因缘际会,不可试探。不是如来需要众生,而是众生渴望追随。你看世人,吃饱穿暖,有数不尽的钱财,反而更是拜如来。因是他们脑子空空如洗,如蠹虫如米蛘,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这世间的权威,所以宁愿竖立起一个新的权威来,心甘情愿愿被奴役。”
“上师又说,若使修身,则是无论多么贫穷,困苦,都信如来。无需秘言,显灵,权威,亦信如来。”
“故尔,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”
“故尔,设我得佛,十方众生,至心信乐,欲生我国,乃至十念,若不生者,不取正觉。”
叙述的最后,小姑娘还颇有仪式感地掏出了佛珠,一边盘着,一边口中念念有辞地念起了《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》。
……
别说对方辩友,己方这边,程斌都呆住了。
桑桑搞的这一出,太宗教了,他自然是理解不了,简直是一次行为艺术。
而他又想起很久之前赵致让桑桑入队时的判断,嗯,对方辩友肯定也百分之百理解不了。
他抬眼望去,对面4个辩手,嘴巴惊讶地张着,一个比一个张得大。
台下的观众和评委席也炸了锅,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讨论。
尤其是那几个评委,其实也就是其他院系的大三大四辩手。
他们也万万没想到,在大一辩论赛的第一轮,就有如此戏剧性的场面和如此爆炸性的观点。
“因利而信,不是真信。”
“众生渴望权威,因此心甘情愿被宗教奴役。”
“只有完全无条件的信仰,才是真的信仰。”
这三个观点,评委们觉得高深莫测,每一个都值得推敲很久。
于是,主持人宣布辩论赛暂停,评委退席讨论。
赵致和程斌都捏着一把汗。
不知道评委们会判谁赢谁输。
辩论赛就是这样,不管场上如何纵横捭阖,舌灿莲花,最后赢就是赢,输就是输。
而输了,就没有下一轮比赛了。
足足半个小时后,评委们才鱼贯而入。然后主持人宣布结果:
反方(园林二班)获胜。理由是:1,辩题明显不利于反方。2,反方立论深度明显超过正方。
顿时,场下观战的园林二班学生们欢声雷动,场上,赵致,何夕和程斌,开心地把桑桑拥在中间。
胜利的气氛感染了园林二班的每一个人。虽然胜得有点戏剧性,但胜了就胜了。
一切是如此的美好,很多年之后,也许能成为班上同学的集体回忆。
然而,在这个瞬间,只有桑桑抿着嘴,沉默不言。
她似乎不是很开心,眼珠子瞪得大大的,似乎在苦苦思索什么,思索一个显而易见,但又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。
完全无条件的信仰,又何尝不是一种奴役呢?桑桑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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